02嬿婉及良时
皇帝大婚,自然不用像寻常人家那样亲自迎亲,一般是派亲信大臣前来。叶修给足了周小王子面子,来迎亲的,是皇帝的双生胞弟,裕亲王——叶秋。
新皇登基,其他皇子为了避嫌都会封王封地,大多已离开京城,只有这裕亲王是个特例。他是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双生兄弟,为人谦和有礼,与叶修更是同心同力,因此虽然叶修给了他富饶的江南做封地,却也一直把人留在京城。
这次便是裕亲王代替他皇兄前来迎亲。
太子府里一切已准备就绪,因着新人是男性地坤,没有兄弟背轿之礼,等外面传话说裕亲王接亲的队伍到了,苏沐橙便亲手给周泽楷披上红盖头,将那一张俊秀明艳的脸一点点遮了下去。
苏沐橙知道周泽楷身边没什么指得上的人伺候,所以又送了他两个丫头,直接由两人扶着周泽楷一路出了太子府。原先被周泽楷撵到院子里的几个胡人侍从也跟了上来,将他簇拥着,上了十六抬的花轿。
苏沐橙看着周泽楷矮身进了轿子,一直忍着的那股气才散了,终究是没忍住,红了眼眶。
裕亲王叶秋此时就站在门前,见到此番光景止不住上前好笑道:“我的好妹子,你这几天忙前忙后又给人当姐姐的,现在是要连他的哭嫁也一并替了?”
“!!!”
苏沐橙闻言翛然抬头,一直跟着周泽楷的目光终于落在了眼前的“叶秋”身上。
当今圣上与裕亲王一母双生,长相极其相似,性格却大相径庭。原本几乎无人能仅靠长相分辨两人身份,直到数年前,叶修还是皇子时,在夺嫡之争中出了一场意外。
那时候叶修还在宫中,自己的亲信也尚未完全培养起来,伺候的宫人里混进三皇子的眼线,一时不察,着了人的道,中了毒。
后来叶修虽抢治成功,却亏了身体本元,青丝一夜变白雪,之后也再没能养回来。
皇嗣在自家宫里出了事,先皇震怒,下令彻查。最终三皇子一党落马,三皇子本人也被贬为庶人。一年后,先皇册封叶修为太子,叶修出宫,这才有了后来的太子府。
当年那件事也成了叶修叶秋兄弟一派与三皇子一派斗争的转折点。
内里弯弯绕绕究竟如何,外人自是不知,一向明察秋毫的大皇子能被人混进家门,还悄无声息地下了毒……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,便只有叶修自己知道了。
自此,倒是有了个好处,因着叶修和叶秋发色不同,宫人们再也不用跟两位皇子玩“你猜我猜”的游戏了,当初因双生子不宜继承大统恐生事端的不利言论也迎刃而解。
而负作用便是,叶修不能再让亲弟弟假扮自己然后浑水摸鱼偷溜去校场,这点小事……着实令他烦恼。
只是,这烦恼还没持续几天,叶修就拉着太医院的亲信太医,研制出一种药水,可以将头发暂时染回黑色。苏沐橙甚至怀疑过,她皇兄在中毒时便已经想到后招,得以开开心心地继续玩他的金蝉脱壳。
而这件事,就只有叶家兄弟俩和苏沐橙这样的亲信知道了。
换了发色,别人或许难以分辨兄弟二人,然而,苏沐橙是谁?叶修青梅竹马在眼皮子底下养大的义妹,此时光是听这说话的语调,便知道来迎亲的赫然是叶修本人!
苏沐橙震惊之下差点脱口而出,叶修却先一步将食指竖在唇前,轻声笑道:“吉时不可耽误,妹子就送到这儿吧。今日之恩,哥哥替皇妃记着了。”
叶修说着忍不住拍了拍她的肩,接着便在苏沐橙诧异的目光里,上了高头大马,带领着迎亲队伍,朝皇宫行去。
迎亲的人群穿着明快又喜庆的服饰,一个接一个地走过苏沐橙身边,直到长长的一串队伍只剩下一片模糊的背影,又转过街角,只留下喇叭唢呐的余音,她才缓缓回神。
苏沐橙闭了闭眼,止不住回想起这一年来的种种——
一年前,西域诸国与叶朝边境摩擦不断,后因叶朝驻边军队打压,西域诸国结成同盟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侵吞叶朝边境十三座城池。
十个月前,叶朝大军兵败的消息传到京城,举国震惊,裕亲王暂代国事,叶修御驾亲征。
八个月前,两军交锋,叶军损失近三万将士,西域周国三王子周泽楷大名一时传遍中原。
七个月前,叶朝十三座城池收复大半,然而,大叶皇帝叶修前线负伤,裕亲王差点将急行军的折子揉烂了摔人脸上。
五个月前,西域诸国同盟终难抵挡帝国铁骑,叶朝十三城尽数收回,西域联军溃散逃亡。叶修率兵直追八十里,与叶朝边境相邻的周氏王国首当其冲,遭受重创。
西域联盟土崩瓦解,叶修载誉而归。
半年时间,双方互有损失,叶朝即使根基深厚又打了胜仗,却也伤了元气。及至西域诸国求和,大叶皇帝敛了一身战场上的杀伐果断,化身市井奸商,谈判之时寸步不让,硬是狠狠从诸国身上撕下来好大一块肉!
丝绸、良驹、黄金、玉石、俘虏……大批战利品随着叶朝军队凯旋归来。
苏沐橙攥紧手绢,指节用力到微微颤抖。
她还记得叶修刚打胜仗回来的时候。
当时叶修身上仍带着伤,却依然一派淡定从容。苏沐橙忍不住调侃地说了句“皇兄此去‘收获’颇丰”,揶揄大叶皇帝的土匪行径,却不料正和裕亲王耍懒不想批折子的叶修突然停下动作,深思了两秒,像是回忆起什么有趣的事情,笑得一脸高深莫测,道:
“的确,‘收获’颇丰。”
两月后,朝中大事甫定,一支十五人小队轻骑快马,从皇城出发,带着大叶皇帝的圣旨前往战事中受到重创的周国都城,打着和亲的名号,去跟周王要人。
又一月后,从西域周国到大叶王朝,穿越千里黄沙,有一支队伍,缓缓走进繁华中原,走进……巍巍皇城。
身边宫女喏喏地看着自家公主阴晴不定的脸色,不知她怎么了,也不敢催促苏沐橙回府。却没想到过了没一会儿,又见自家公主轻轻舒了口气,眼中波澜渐渐平静下来,吩咐着众人转身回太子府打点剩下事宜。
皇宫也是一派张灯结彩的喜庆。叶修进了宫之后,神不知鬼不觉地跟叶秋换了衣服,又洗褪发色,穿回自己的龙袍吉服,来到为周泽楷准备的宫殿前。
拜皇天,祭后土,又携着周泽楷完成夫妻对拜,这才高高兴兴地去与大臣们吃喜宴。
而周泽楷则被抬进早已准备好的宫殿里,坐到了喜床边,由着嬷嬷和宫人折腾走那些繁文礼节。
等诸事办清,宫人退出去大半,一直跟着他的那几个胡人侍从里有个丫头,才鬼鬼祟祟地朝四周打量了下。此时宫女太监正侍立一边,垂眸等候差遣,那丫头见没人注意自己,一边说着“王子,奴婢给您整整衣角”,一边迈步走到了周泽楷身边。
大红喜帕之下,只有那么一点视野范围。周泽楷看那个丫头给自己整理了下宽大的衣袖,却在离开之际,匆匆往他手里塞进来个温热的瓶子。
周泽楷一怔,下一秒便听那丫头在他耳边低声说道:“王上嘱咐奴婢准备的,说是……”丫头似有些难以启齿,顿了顿,只得硬着头皮一口气说完,“说是让您也能好过点。”
周泽楷骤然握紧了手上的瓶子,指节发白!
盖头之下的身躯,微微颤抖。
丫头办完事,又给他理了理袖子,这才跟着那几个胡人一起,退出了大殿。
盖头下,周泽楷眼眶发红,数月的委屈和悲愤,终于在这一刻决堤,大红的衣袖上,逐渐洇出一点深色。
前殿叶修仍在与大臣宴饮,中途有名近侍上前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话,他眼神微敛,冲人点点头,又不动声色地继续融入到宴会之中。
叶修登基不过五年,当初跟随他的那一派中不乏年轻俊杰,此时都已被他提到高位。众人也知道叶修不拘小节的脾性,席上有这群人哄笑着,更显热闹。叶修又和他们折腾了会儿,到了戌时,天将暗沉,这才在内侍的簇拥下,进了敛泽殿。
大叶皇帝文能治世,武能平天下,要说有什么缺点,除了偶尔毒舌,就是他差到令人发指的酒量了。幸好身为皇帝也没人敢灌他,偶尔有亲近的大臣来劝酒也被他巧言避过,最后只被自家亲弟弟阴了一把。
他酒量摆在那儿,虽然只喝了一杯,此时也有些酒劲儿泛上来,离席之后,叶修便觉整个人有些轻飘飘的。
他走到敛泽殿门前,刚要迈步进去,却又像是想起什么,抬到一半的脚生生收了回来,退了两步,瞅了眼殿门上方的牌匾。
敛、泽、殿。
三个大字正正当当悬于其上,新涂的金漆在大红灯笼的照映下熠熠生辉。
叶修懒懒一笑。
得亏周泽楷是顶着盖头进去的,不然看到这三个字,恐怕他就要成为千古第一个被“闹洞房”的皇帝了。
叶朝婚嫁礼俗繁琐冗长,叶修早就不耐烦,身边人更是从太子府就开始跟他的,一向知道自家主子脾气。因此,在叶修摆手示意众人退出去之后,没人敢有疑议,纷纷行礼退出内门,只留了几个奴才在外门等候。
一时间,偌大的宫殿里只剩下叶修和坐在床边的周泽楷。
周泽楷头盖红纱,微微垂首,坐在床边。隔着一层阻挡,叶修虽看不清人,却不难想象,周泽楷此时的表情。
他忍不住用手去撩了下盖头的边缘,见周泽楷身形一僵,心里跟着起了逗弄的心思。
“听说,钦天监和你内侍一起定的吉日……”叶修的声音在殿内悠悠然响起,“那今天该是你入期的日子了?是不是,周小王子?”
周泽楷沉默无声。
入期,即是地坤进入情潮期,这个时候的地坤,是最适合交合,也最容易怀孕的。皇帝大婚,自然是要选在新嫁人入期的日子,才好伺候皇帝。
周泽楷闭了闭眼,一口银牙几乎咬碎。
叶修见他不说话,突然两手并用,一把撩开了盖头!
周泽楷那张清俊绝色的脸顿时映入眼底。
饶是叶修在战场上与这位周小王子交过数次手,这一刻却也忍不住倒吸一口气。
周泽楷皮肤本就生得白皙,即使常在外奔波也没对他造成太大的影响,像是得了造物者偏爱。五官如出画中,眉似浓墨一笔,直飞入鬓,长睫卷翘,眼底流光,鼻梁秀挺,口含朱丹……
原本清俊温柔的面相却在大红的喜服和翠蓝凤冠的映衬下,显出一抹勾魂摄魄的美丽。
明艳动人,不可方物。
叶修的手顿了一下,却又压不住心底的躁动,伸手抬起了周泽楷的下巴,拇指按压在他涂过口脂的唇上……
周泽楷被他托着抬起头,一双蓝宝石般的异眸撞进大叶皇帝眼底。
前尘旧事,就在这一眼之间,缓缓铺开。
耳边犹响着金戈铁马战场厮杀的呐喊,眼前却只剩下满目喜庆。
红罗幔,金丝绣,龙凤烛,如意秤……
两人不再是隔着千军万马遥相望,也不是斗智斗勇地争输赢。叶军主帅,大叶皇帝,此时站在离他咫尺之隔的地方,问他,今天是不是你入期的日子。
周泽楷颤抖着闭上了眼——
数月前叶修在他耳边说的话,字字千钧地砸进他心里。
“此战胜负,我们来日定夺。”
当时,叶修的长枪横至他颈前,他的短刀也已离对方不过寸余,堪堪争了个平手。
如今,他远离故土,身披嫁裳被人捏着下巴问何时入期……
满盘皆输,不过如此。